文/ 李才义
1965 年9 月4 日, 一批新中国培养的外交官奉命参加了当时以“四清”为主题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,南下的专列载着外交部205 名年轻的外交官来到了湖南省浏阳县大瑶人民公社。大瑶人民公社又将这205 名外交官安排到全社28 个大队116 个生产队。前驻索马里大使张越当时任大瑶工作队总队长,雷阳、石宁任副总队长。这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外交官在贫下中农家中生活了8个多月……
原驻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大使黄振( 左) 与本文作者( 右)
吃住都在农家
1965 年,中国农民刚从苦日子里中爬过来,农村到处一片萧条,大瑶镇一条石板街从街头到街尾不足100 米,“一家炒辣椒、呛了满街人”。买一盒“红桔”牌香烟(1 角3分钱一盒,老百姓戏称“南瓜牌”)招待客人已经算是好户。不仅逢年过节难得吃上肉,田头地边,栽几蔸丝瓜南瓜也被当作“资本主义尾巴”割掉,“提篮小卖”更是触犯王法的“劳动力自由支配”。
正如新中国第八任外交部长唐家璇在往事回忆中所写道:“有那么一段岁月,我曾在湖南长沙附近的浏阳大瑶人民公社呆过近一年。我们都住在贫下中农家里,当地生活苦得不得了。一日三餐两稀一干,午餐通常是炒米饭,里面沙子、石子什么都有,没有菜只有干辣椒。那地方的老乡喜欢把辣椒用盐腌上,放在屋檐下用竹杆穿起来风干。好的时候就在饭里加点红薯。一年下来,我骨瘦如柴。”
外交官们刚到大瑶公社报到时,200 多名年轻人依旧选择了校园生活方式,同吃同住同劳动。然而,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很快就被现实所冲破:没有人会做饭,这也意味着他们每天只能过白菜煮稀饭的日子。
年轻的身体有点受不了了,在需要营养补给的时候,他们没办法,找到了公社领导,要求“化整为零”,住到老百姓家里去。公社领导答应了。于是,3 人一组,200 多人就分散住到各自的“房东”家里。
戴秉国,外交部原第一副部长、党组书记,现国务委员,住到了齐心大队先锋生产队蔡孝松家;唐家璇,前外交部长,原国务委员,也住到了齐心大队;李凤林,外交部副部长级、原驻俄罗斯大使,住到了团结大队;陈健,原驻日本大使、联合国副秘书长,住到了枫林大队;王建立,外交部原干部司司长,住到了团结大队荷叶生产队易修龙家;黄振,原驻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大使,住到了民主大队乐息生产队李良炳家……
这些外交官严格地遵守当时的“三同”、“十二不准”规定,与当地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,下田割禾扮禾,上山砍竹背树,样样农活都干。有的割破了手,有的磨破了皮,不曾说一声苦和累。由于整日整夜的操劳,工作负荷又重,加之许多北方的同志初来南方,水土不服,生活不习惯,更是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与磨炼。
外交官进村入户的时候,正是金秋时节,田里要扮禾,土里要挖红薯,岭上要摘茶籽。来了这么多年轻人,老百姓以为找到了好帮手,却不曾想到这些刚走出“象牙塔”的伢子伢妹们根本不是“农把式”。他们摘下个大而色艳的红茶籽,而把成熟的青茶籽留在树上。时隔43 年,回忆这段陈年往事,乡亲们至今忍俊不禁。
不到一个月,这些年轻人都瘦了一圈。许多老乡千方百计把饭菜做得可口一点,把卫生搞得干净一点,好让这些北京来的客人多吃一点。
外交部外交协会副会长,前驻缅甸、新加坡大使陈宝鎏女士深情地回忆:“当时我住在齐心大队新建生产队黄华昌家,房东老大娘邹桂珍待我特别好,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火焙鱼蒸辣椒、油炒糯米饭,我的同事们都非常羡慕我遇到这样好的房东,星期天都抢着到我这里就餐。每当我工作一天回来,床铺底下的衣服总是被悄悄地洗好折叠在床头,这使我有犹如亲人在身旁的感觉。这一年,我工作干得特别出色,被评为‘五好队员’。后来回到北京,以后在异国他乡,每当工作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,一想起在浏阳大瑶的这一段经历,就感到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。”
而老乡们回忆起外交官们在大瑶的往事,当年的老房东说“几天几夜都讲不完”。当年大瑶人民公社民主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贤庆回忆说:“1966年4 月,我突然患病,不省人事,被送往大瑶卫生院,两天三夜没开声。工作组长丛文梓反复叮咛卫生院医师:‘要想方设法把张贤庆同志的病治好!’1966 年5 月工作队回北京后,丛文梓还几次来信问我病好了没有,并邮汇60 元钱给我作为营养补助。”
前驻俄罗斯大使李凤林深有感触地说:“我有幸曾担任毛主席的翻译,有一次毛主席接见前苏联总理柯西金,慷慨激昂地说,我这个人‘名誉不好’,有人说我是民族主义者,有人说我是教条主义者,有人说我是独裁主义者……主席的讲话带有浓厚的湖南口音,‘名誉不好’是湖南口音,又似‘命运不好’。得益于我在浏阳大瑶的锻炼,对湖南口音有深深的体会与理解,使得我当时的翻译准确无误。”
劳动不忘报国
当时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,在农村主要是“四清”:“清账目、清仓库、清工分、清财物”。外交官们白天与老乡一同干活,晚上则挑灯夜战,开始“四清”工作。那时的账目也简单,多数大队集体企业几乎为零。那时的枫林、民主、齐心、袁家、新建、黄花、龙堪、排山、南木、南山等一个大队一年的收入不足1000 元。不过,他们的清理工作确实做得非常仔细,政策兑现非常认真,连在社员家吃了一餐饭也一一算上。当时大队干部都赔了钱,没有钱的把家里的衣物抵押也要搞清楚。
当时农村劳动生产力比较落后,犁田、耙田牛力不足,外交官们就人力当牛力。戴秉国当年和同伴们一起,3 个人拉一张犁,像牛一样在田里翻耕。一年以后,25 岁的戴秉国回到北京,被组织选调到外交部苏联东欧司工作。
外交官们在工作劳动之余时刻不忘自己的报国之心,总是在业余时间翻起自家的“老本行”,练习各国语言。于是,在清晨或黄昏,各种各样的外语朗读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谁都听不懂。不明就理的村民们便交头接耳,以为外交官们对他们有意见:是嫌伙食不好,还是住宿条件太差,还是赌气要回去?后来,村民们找到公社领导,表明了大家的担心。外交官们听说后,不由得哈哈大笑,当即向公社领导解释清楚了。经公社领导解释,村民们才了解实情,原来外语是要这么学与练呀。
当时的农村生活,枯燥单调,村民们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外交官们的到来,给一潭死水般的山村带来了生机与活力,他们组织农村青年妇女唱歌,教青少年文盲读书写字。原齐心大队党支部书记黄华昌,因为家里穷,只读了三年书就辍学了,正是在外交官们办的“青少年扫盲班”脱盲。回忆起颜万荣、陈宝鎏教他读书写字,背毛主席语录的场景,黄华昌至今感叹不已:“几个月的读书识字,使我一辈子受益匪浅。”
当时,枫林铺凉山树下,九流冲马道子坪,这些乱坟野岗之处,入夜便会常常闪现红火、绿火。于是,传说“谁遇到鬼火,就会大祸临头,满门遭凶”,搞得村民们人心惶惶,谈鬼色变。外交官们便和村民们一起学科学、讲故事,告诉他们鬼是人们一种梦想、幻觉,鬼火是人死后尸骨释放的一种物质——磷的自燃现象。并深入浅出地引导大家,相信科学、破除迷信。同时,为消除和化解人们心中的疑团,也为了保障村民的安全,他们与民兵们一道在每个大队成立一个巡逻队,每天走山冈、串屋场巡逻放哨。这对于外交官们来说,无异于充当“反特”电影的男主角一样,他们兴趣十足,警惕性极强,瞪大眼睛观察着每一个可疑之处。也许是过于紧张,一次放哨时,一户老百姓家的闹钟突然响了。外交官兴奋地大叫,有动静,有动静!待弄明真相时,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这名尽忠职守的“哨兵”的故事了。还有一次,外交官们和民兵一起巡逻,发现一处生产队粮仓被盗,细心的外交官循着偷谷者掉弃的谷粒找到当事人,带到办公室问话。
问:你为什么偷谷?
答:一家七口,肚子饿,冒办法。
问:你好大的胆子。
答:我下定决心去偷谷,不怕牺牲偷一担,排除万难偷回去,争取胜利偷回家。
问:粮食都搁到哪里去了?
答:“落后时”吃了一部分?
问:另一部分呢?
答:“落后时”卖了一部分。
问:“落后时”哪里去了?
偷粮人哈哈大笑,原来外交官们把“落后时”当作人名(“落后时”是大瑶方言,“后来呢”的意思)了,一堂“问话”变成了一堂笑话。
1966 年5 月21 日, 外交官们都离开了大瑶公社。43 年过去了,大瑶的一草一木,大瑶的父老乡亲,一直是这些外交官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记忆。
(文章出自《文史博览》)